Thursday, 13 August 2020

芭蕾舞演员的最真实写照

 【这是芭蕾舞演员的最真实写照】

芭蕾演员从头到脚,是从尺子的丈量开始的。在他们十岁左右去考舞蹈学院附中的考场上,软尺就搁在考官面前的长桌上,初试中专门有一项就是丈量孩子身体的比例。腿比上身长不得少于十二厘米,这一项数据足以宣告无数孩子与芭蕾无缘。芭蕾的选材是苛刻的,有N个判断的标准,身体各部分的比例,肌肉素质、柔韧性、协调性、气质、能力、乐感……从事芭蕾的人在一生中,眼里不会有“完美”二字。她们已习惯用审视的眼光看待别人和自己,而且从小就有了这种审视的眼光。

来考芭蕾科的小孩们都很瘦,十岁左右的年纪,她们说芭蕾舞演员的理想脸型是五官上蒙着一层薄皮。

她们说起练舞时的痛苦,也是一副欢快的表情。比如说一天要练很长的时间,容易枯燥,鞋总是磨破脚……孩子们在互相攀比着痛苦,说芭蕾是先苦后甜,说那些跳芭蕾的姐姐们刚穿脚尖鞋时都掉过起码两次脚趾甲盖儿。她们互相讨论着彼此的脚背,说跳芭蕾舞的脚背可重要了比脸还重要。一个女孩儿分析了身旁另一个女孩儿的小脚背,说还不够好,要她多练一下前脚掌。于是其他小孩争先恐后说着前脚掌的方法,比如说抓毛巾,或者窝着前脚掌走路……

2005年报考北京舞蹈学院附中芭蕾科的小孩全国有几千名,也就招了一个班,有十六个女孩、十五个男孩。

竞争

孩子们通常要接受七年正规系统的芭蕾舞训练,在相互的竞争中开始七年漫长的集体生活。

每周至少上两次秤,谁胖了一斤瘦了一斤都会成为焦点。过的是集体生活,自然免不了生活用品都是相同的,所以她们长大后异常反感和别人用同样的东西,从衣服到手机甚至任何一个细节。

专业老师在课上的一句话,会被孩子们刻在心里头。演员们超强的承受力是从小练出来的,老师们严格挑剔,他们也不得不对自己严格挑剔,私下里都相互较着劲儿。

中央芭蕾舞团有个群舞演员,总被人夸奖天生后腿好,赢得很多羡慕的眼光。不久前我们才知道她的后腿是自己练出来的。她说自己从来不会在人前练,等着同宿舍其他女孩一个个睡熟后才开始偷偷练,练背肌两百个。还好她睡的是下铺,如果是上铺,她的计划恐怕早就泡汤了。

耐不住寂寞的孩子是学不了芭蕾舞的。即使舞台上万众瞩目,也不过寂寞一人。

脚尖鞋

中芭的大门旁边有一个卖芭蕾用品的小店,每次路过,我都忍不住进去看看。

店不大,只有两个售货员,还好她们都不算热情。但有一次,我刚走进去,一个新来的售货员看了看我,说:“你穿三十六码鞋。”

我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挺直了背,伸了伸脖子。

“要脚尖鞋还是软底鞋?”

那一瞬间我打算买一双芭蕾舞鞋:“脚尖鞋,红色缎面儿的。”好容易被人认为是跳芭蕾的,索性就虚荣一回吧。

售货员递过来时神情中有些诧异。我付了钱拿着鞋,说了声还挺贵的就离开了。后来我才知道,平时演员们常穿肉粉色的芭蕾舞鞋练功跳舞,极特殊的剧目才会穿红色。而且拿到一双新的芭蕾舞鞋,一定会试穿,这是极重要的程序,一双不合脚的芭蕾舞鞋是绝不会穿上舞台的……

减肥

芭蕾舞演员在外人看来是骨感的,但他们常常不满意自己的身材,觉得自己瘦得不够。

第一次上舞台,穿薄薄的紧身衣、紧身裤跳舞,紧张得要命。紧身衣意味着身体的每个毛孔都在等待观众挑剔的眼光,你穿着它,会感到浑身不自在。为了这身紧身衣能穿得好看,女演员们有很多方式折磨自己。我见过十岁的女孩在夏天减肥,她们已经很瘦了,但还要不惜一切控制自己的体重。对学芭蕾的小孩子来说,吃的幸福可以忘却,瘦才是根本的幸福。

女孩们用保鲜膜紧紧地缠在自己认为需要减肥的部位,来回缠上好几层,缠紧后再套上减肥衣,大热天到操场跑几十圈。减肥衣不透气,温度一高,汗自然就下来了。孩子们做这些动作像熟练工,而且非常坚定地告诉我,前一天这样干就成功减掉了一斤。如果不去跑步,酷热时就缠上保鲜膜,穿两件毛衣外加羽绒服捂着汗也成,但这样会比运动的效果差一些。

一个小个女孩有一学期没有吃过主食了,总是象征性地拿着餐盘去度过难熬的吃饭时间。

学芭蕾的孩子们对各种秤的特点了如指掌,她们坚信用电子秤称体重会偏重。她们每周要称两次以上的体重,称重前,她们会动作一致地主动奔向厕所,她们认为那多出来的一两斤就是欠芭蕾老师的债。

女孩们上秤时一个个踮着小脚尖,一只脚一只脚小心翼翼地站在秤上,连低下脑袋看秤也不敢有太大动静,憋着气,生怕秤会因了她的举动而向右边偏离了去。

镜子

听说镜子能照见人的灵魂。

堂而皇之照镜子的有几类人,其中就包括芭蕾舞演员。在平时的训练中,真正的观众其实就是镜中的自己。她们相信镜子,几乎每一天都会重复无数次相同的动作,在镜子里检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镜子是她们忠实的陪伴者。演员们在化妆间里说笑聊天,只要有镜子,她们通常不会彼此相看,而是对着镜子中的对方交流回应,这是她们特有的习惯。

无常

2006年7月19日,我得知中央芭蕾舞团又有几人离开。尽管知道这是迟早的事,还是感到怅然。演员经常笑说,自己学了七年芭蕾,最后跳的年头超过七年也就够本儿了。据我所知,大部分人都没跳够本儿,跳一年两年三年的大有人在,还有毕业后再没有机会穿上芭蕾舞鞋的……

芭蕾舞团有一个女孩,来团三年,二十岁,这一年团里没有跟她续签。她是个极好强的孩子,知道这个消息后万念俱灰。她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没有声音,没有音乐,也没有灯光,一个人淹在黑暗中,不去听朋友的呼喊,与世隔绝地待了四天。其实她的伙伴们都知道她的痛苦,但没有一个人敢去劝她。因为她们知道,终有一天她们也会像她一样地离开,她们有她们的无常。

十五岁在舞院上学那年,女孩的双脚脚踝长了严重的骨刺,练功的时候总是忍着痛,不想让别人知道。每一天,双脚和舞鞋都在无声地对抗,疼痛与日俱增。终究在一天早晨练功时,老师发现了脚的异常,让她马上停止上课,去医院做检查。

女孩压根就没去医院,在学校附近溜达了一圈,回来跟老师说医生看了没啥事。老师从小看着她们长大,实在太了解这些孩子,很快给女孩妈妈打了电话。第二天妈妈从外地赶来,带着女儿去了医院,从医生那儿得到的答复是,千万不要再跳舞了,进行保守治疗,可以保住双脚。孩子对妈妈说,想让我不再跳舞,除非让我死了。北医三院还从未给一个芭蕾舞演员做过这样的手术,他们答应孩子做一个新的尝试,女孩不想太耽误练功,笑着问医生能不能双脚一起做,这样能节约些时间。医生认为这样做风险实在太大,女孩说两条腿同时残废或者保留一条腿对跳舞的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医生制定了严谨的方案,女孩单薄的身体裹在大号的病服里显得有些寂寥。手术意外地成功了,她可以再跳舞了。芭蕾舞鞋的丝带优雅地缠绕着,刚好掩盖住那双脚上长长的伤疤。两年前她笑着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她一直微微笑着,仿佛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听的人倒哭了。五年后,命运还是注定了她和芭蕾舞鞋的分离,暂时的或者永远的……“我爱芭蕾但芭蕾不爱我”,不幸又被言中了。

我知道,多少叹息都无法平息她内心的伤痛;我也知道,芭蕾舞演员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常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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